95岁的加拿大籍华人叶嘉莹宣布,今年再次向南开大学捐赠1711万元人民币。
2018年,她已完成初期捐款1857万元人民币,加上此次再捐款,目前已累计捐赠3568万元。
这位白发苍苍、从容优雅的老人,并非我们固有印象中的温哥华华人富豪,而是中国著名古典诗词研究专家、UBC大学终身教授。
她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教学生涯长达70多年,白先勇、席慕蓉、陈映真都喊她老师;用英语教授唐诗宋词,她让很多外国人也爱上了古诗。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出生于北京,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1969年迁居加拿大温哥华,受聘UBC大学终身教授。1991年获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现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唯一外籍馆员)、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这样的履历,漂亮得令人震惊。
实际上,这位世纪老人的一生,坎坷且艰难,唯有诗歌才能给她带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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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萌芽”
1924年(民国十三年),叶嘉莹出生于旧日北京一个古老的家族,祖父曾在清朝为官。先世原是蒙古裔的满洲人,隶属镶黄旗,祖居叶赫地。本姓纳兰,与著名饮水词人纳兰成德源出一家。
那时清王朝已被推翻,很多满人都改为汉姓,所以叶家也就摘取祖籍之地名“叶赫”的首字,改姓为“叶”了。
叶嘉莹自小便生活在厚厚的宅门里,直到1948年3月赴南京结婚,她才正式告别这座宅院。
1941年夏天,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同年9月辅大才开学,母亲就因子宫生瘤,手术后不久就去世了。
当时叶嘉莹父亲远在后方,作为长姊的她负担起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幸而那时伯父一房并未与他们分居,伯母颜氏担负起了为全家烧饭的责任。伯母虽不像伯父和父亲那样高声吟咏,却也常手执一册,曼声低吟。
当时已是沦陷时期,生活艰苦,伯母亲自操劳家务。每当叶嘉莹要帮忙时,伯母总劝她去专心读书。正如古人所说“愁苦之言易工”,承受丧母之痛的叶嘉莹,反而在这一时期写作了大量诗词。
在顾随先生家中(二排右二)
大二那一年,一位顾随先生担任叶家“唐宋诗”的课程老师。顾先生字羡季,号苦水。他对诗歌的讲授,令叶嘉莹眼界大开,因为顾先生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的修养,而且是北京大学英语系的毕业生,更兼之他对诗歌天生有一种极为敏锐的禀赋,因此他讲诗一方面既有着融贯中西的襟怀和识见,另一方面却又能不受中西方的学说知识所限,全以其诗人之锐感独运神行,一空依傍,直探诗歌之本质。
而这些空灵而美好的特征,也在年少的叶嘉莹心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做老师
1945年夏天大学毕业后,叶嘉莹开始中学教师的生活,由于自己对古典文学的热爱,使得听讲学生们也同样产生对国文课热爱的感情。此后,陆续有友人邀她去兼课。
于是在另请人批改作文的条件下,叶嘉莹同时教了三个中学的五班国文课,一周共三十个小时之多。因师生们对国文课的共同热爱,使得叶嘉莹对如此沉重的工作量丝毫未感到劳苦。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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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遇天人不目成”
直至1948年的春天,叶嘉莹要赴南方结婚,才不得不离开故乡北平。谁知此一去之后,等待她的乃是一段极为艰苦的遭遇。
往后,叶嘉莹谈起当初结婚的决定,都笑称自己“有点傻瓜”。据了解,叶嘉莹直至大学毕业都未曾恋爱,24岁时却匆匆嫁给了国民党海军文职人员赵钟荪。
叶嘉莹解释:“我一直没交过男朋友,赵钟荪对自己不错,此前还因我丢了工作,我对此非常歉疚,便一时'好心'答应了他的求婚。
叶嘉莹透露,大学期间,她很少和男生讲话。有男生写信,她也从没回过。至于原因,叶嘉莹引用了吕碧城的一句词,“不遇天人不目成”,大抵是说,一定要遇到无可挑剔的人才能在一起,而这人一直没出现……
不难发现,叶嘉莹先生虽深谙诗词歌赋中的儿女情长,却对现实中的爱情近乎陌生。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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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1948年11月,叶嘉莹跟随丈夫来到台湾。1949年,台湾的“白色恐怖”弥漫开来,赵钟荪、叶嘉莹以及他们不满周岁的女儿先后遭遇牢狱之灾。虽然叶嘉莹与女儿被提前释放,但她的工作没了,收入没了,宿舍也没了,瞬间成为无家可归的人。
无奈之下,叶嘉莹只能借住在亲戚家,并在私立学校兼职教书以养活自己和孩子。三年后,她终于等到丈夫出狱,但此时的赵钟荪却性情大变、常常怒不可遏,并将情绪通通施加到叶嘉莹身上。最绝望的时候,叶嘉莹甚至考虑过:哪种自杀方式最不痛苦?
幸而,王安石的一首诗令叶嘉莹重新振作。诗云:“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叶嘉莹表示,“终生选众业”,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幸的遭遇,正如他的丈夫也可能有许多不能言的苦衷。因此我只能默默承受困厄,但绝不能跌倒。她说,诗歌是支持她“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1966年,叶嘉莹受邀到美国哈佛大学及密歇根大学讲学。
此后,叶嘉莹又接受加拿大UBC大学的聘请,顺利在温哥华定居下来。
叶嘉莹与父亲在温哥华合影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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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可惜福无双至。1976年,叶嘉莹的大女儿及其丈夫双双遭遇车祸亡故。彼时,她的小女儿也两度患乳腺癌……
接踵而至的打击令叶嘉莹崩溃,她曾一度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人接触。最终,仍旧是诗词将她从绝境中拉出。
1974年摄于U.B.C.校园,长女婚礼,右二为叶嘉莹
叶嘉莹说:“我是一个对于精神、感情的痛苦感受较深,而对于现实生活的艰苦则并不十分在意的人。我之所以喜爱并研读古典诗词,本不是出于追求学问知识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一种感发生命对我的召唤。”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叶嘉莹先生在采访中脱口而出的一句诗,是出自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形影神赠答诗》。
其上句为:“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意即归化自然,不必有意识追求生命以外的东西,这也是不求解脱的解脱。
因毕生熟读诗词,叶嘉莹对人生终于形成自己的领悟:生命中的一切,该走的就让它走吧。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亲人,也许是权势,也许是地位……很多东西,包括我们的生命都是一个从拥有到失去的过程。它们先后走近我们,然后又走远。既然都是“应尽”的,那就平静地看着它们来来去去罢。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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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的poor english讲课,
学生也听的津津有味。”
因为家传、勤奋、天资等种种因素,叶嘉莹逐渐在古诗词领域取得成就。并于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中国古典文学院士。
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位能以流利英文授课的学者起先却并不懂得多少英语。叶嘉莹也坦率地说,那是被“逼”出来的。
起初,叶嘉莹在温哥华教书时,每天查英文生词都得查到凌晨两点,然后第二天早起去学校教书。
那时也曾有人担心,叶嘉莹会不会因为英文不通,被学生赶走?奇妙的是,叶嘉莹的课不仅学生喜欢听,就连听过她讲演的教授都说她是教书的天才。
慢慢的,叶嘉莹的课堂从最初选读中国文学的十几个学生逐渐增为六七十个。
她曾笑称:“也许我的英语文法不完整、发音不正确,但只要他们能明白大意,我一样用中国的办法,介绍每首诗的作者、背景乃至寓意情感。用我的poor english讲课,学生也能听的津津有味。”
叶嘉莹发自内心的真诚超越了语言和国界,令无数异国他乡人士爱上中国的古典诗词。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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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根在中国”
然而,叶嘉莹心里清楚,她的根始终在中国,诗词的根始终在中国,不管她在外面取得多少成就,终究只是一名漂泊客。
1974年,加拿大刚和中国建交,她就迫不及待的申请回国探亲,并且一口气写了2700字的长诗《祖国行》。
卅年离家几万里,
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
眼流涕泪心狂喜。
——叶嘉莹《祖国行》
据叶嘉莹先生回忆:1979年,她收到了国内批准她回国教书的信。于是,她先在北大教书,后又受邀至南开大学授课。
除此之外,复旦大学、南京大学、湖北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等几十所著名高校都留下了叶嘉莹的身影。
每年春季,温哥华大学都会放假停课,叶嘉莹抽空回国讲学,秋季才飞回加拿大。
2012年,一位寄宿在叶嘉莹家的中国学者曾经记录了她每天在温哥华的生活:早餐是两片面包,一碗豆浆煮麦片。只要UBC的亚洲图书馆开放,她都会到那里去查资料、写作和研究,风雨无阻。
4月初,温哥华的樱花怒放,花伞如盖,叶嘉莹常吟起吴文英的“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
回家的路上,看到一株高大的紫玉兰树,前些天还盛开于枝头的花瓣,如今却洒落一地,她就吟起了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30年来,这位老人独自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往返大洋两岸,一心为她所热爱的中国古诗词做出努力。
2015年,年逾90的叶嘉莹卖掉了加拿大温哥华的住宅,从此定居南开。回国后,她宣布将身后所有积蓄、藏书、书画,全部捐给南开,并设立迦陵学术基金。
如今,已95岁高龄的叶嘉莹,仍然在为中国古典诗词奔走。“打开一扇门,把更多不懂古诗词的人接引走进来。这就是我一辈子所做的事情”“如果我没有尽到责任,我会觉得上对不起千古诗人,下对不起未来学者”。
“我愿意将生命结束在讲台上。”已有95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如是说。
叶嘉莹的生命因古诗词的渲染,在暮年之际呈现出了愈加动人的光彩。而诗歌所临摹的精神世界,往往立足当下,却又高于现实。纵使时间浩浩汤汤,那些真正美好的事物都是无法被荡涤的。
叶嘉莹在王国维故居旧照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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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亲笔写下:
“我的期望”
向西方理论去探索之余,我却始终并未忘怀中国诗歌中的兴发感动之生命的重要性。我对西方理论之探索,主要还是想把中国诗歌之美感特质以及传统的诗学与词学,都能放在现代时空之世界文化的大坐标中,为之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并对之做出更具逻辑思辨性的理论之说明。
但我个人知道自己的学识及能力有限,因之我对于达成上述理想的此一愿望,乃是寄托在继起者的青年人之身上的。只是要想达成此一愿望,却必须先具有对传统诗词的深厚修养,如果缺少了此种修养,而只想向西方理论中去追求新异,那就必然会产生出如我在《漫谈中国旧诗的传统》一文中,所举示的那些荒谬的错误了。
叶嘉莹与研究生讨论选题
至于如何方能培养出对传统诗词的深厚修养,我以为最为简单易行的一项基本工夫,就是从一个人的童幼年时代,就培养出一种熟读吟诵的习惯。
以往多篇文稿中,我不仅极为恳切地向老师和家长们说明了教小朋友吟诵古诗,对孩子们之心灵和品质之培养的重要性,而且提出了不要增加孩子们学习之负担的一种以唱游来进行的教学方式,更亲自为天津电视台做了一次教小朋友吟诵古诗的实践的尝试。
我已年逾古稀,有些朋友和我开玩笑,常说我是“好为人师”,而且“不知老之已至”。其实他们殊不知我却正是由于自知“老之已至”,才如此急于想把自己所得之于古诗词的一些宝贵的体会要传给后来的年轻人的。
四年多以前,我在为《诗馨篇》一书所写的序说中,曾经提出说:“在中国的诗词中,确实存在有一条绵延不已的、感发之生命的长流。”我们一定要有青少年的不断加入,“来一同沐泳和享受这条活泼的生命之流”,“才能使这条生命之流永不枯竭”。
一个人的道路总有走完的一日,但作为中华文化之珍贵宝藏的诗词之道路,则正有待于继起者的不断开发和拓展。至于我自己则只不过是在这条道路上,曾经辛勤劳动过的一个渺小的工作者而已。
因为诗歌,叶嘉莹先生在艰难困苦中找到了自我;因为诗歌,叶嘉莹先生将钱财看得无比淡泊;因为诗歌,叶嘉莹的一生从容优雅且美丽。
或许,这位95岁裸捐3568万,既简单又高贵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华人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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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
责任编辑:马家辉
出品:北美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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