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孩子的后奶.

1，

孩子的继母叫后妈，那继奶奶就应该叫后奶奶吧。

反正乔娲就是这么叫的。她跟别人说起现婆婆，都说：“孩子他后奶。”

这后奶倒不是孩子爹的后妈，而是孩子后爹的亲妈。反正不是乔娲儿子的亲奶奶就是了。

没离婚时孩子由亲奶奶带，快离婚时孩子亲奶奶瘫痪了，离婚后乔娲一个人带孩子带得快要疯掉。她儿子属于永动机型，永远呈弹跳状态，不管是说话，走路还是跑步甚至是洗澡，他都跟装了弹簧似的蹦。乔娲跟儿子待上一个小时，心脏就受不了。有时候她心里怨，婆婆怎么教出这么个孩子来，有时候又心疼，婆婆把孩子带到这么大可真不容易，难怪突然脑溢血。

其实再婚也是迫不得已。一是生理心理没着落，二是没人带孩子啊。

所以找了个合适的，就再嫁了。

现任老公杜舍，是个普通的工薪，算是老实，话不多。要说哪儿长，哪儿也不长；要说哪儿短，也挑不出他短处来。反正总是要搭伙过日子嘛，找个脾气好的就行。

住进了杜舍家，孩子交给他后奶带。就在乔娲以为自己终于要解放了的时候，问题全出来了。

2，

杜舍也有个儿子，比乔娲儿子大一岁，懂事的程度却像大了三五岁。乔娲自己都脸红，终于有一天，后奶在她面前爆发了——“叫吃饭叫吃饭，要叫多少遍？！”

杜舍的儿子正老老实实坐那儿吃饭呢，她这明显是在说乔娲儿子。

嫁进来之后老太太还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乔娲心虚，大声喊：“小胖！小胖！”儿子从沙发的这一头蹦到那一头，手里拿个水枪到处滋。乔娲为了讨好婆婆，大喊一声：“再不过来吃饭我打你了啊！”儿子完全无视，乔娲在厨房门边找了个扫把，作势要去打他，他这才蹦到饭桌前。

乔娲把扫把往婆婆手里塞：“以后再不听话就让奶奶打你！”

婆婆见新儿媳妇站在自己这边儿，脸上刚舒缓下来，孩子却大叫起来：“她不是我奶奶！我有奶奶！”

“放屁！”乔娲一耳光劈到儿子脸上，这下大家都来劝，杜舍的劝是真心实意的，公公的劝是打圆场，婆婆的劝是假模假式。她说：“打孩子干什么，哎呀，就是小时候没管好。”

乔娲能不心疼吗，为了给后婆婆扬威树信，这一耳光完全是打给这一家人看的。可是不打又能怎么办，让她辞职在家里带孩子？没有了经济来源还能有地位吗，当妈的也是人，也要身心健康地活啊。乔娲心里滴着血，乞求孩子体谅，乞求生活放过她一马。

但生活并没有放过。几天后乔娲下班回家，俩孩子在打架，婆婆大声对她亲孙子说：“你就跟他打！你个头比他大还能打不过他吗？！不要怂！闭着眼睛打！挠哪儿是哪儿！”

是说给孩子听，也是说给她听，更是在表达自己的气愤。

乔娲只能装聋。

3，

孩子的后奶开始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偏心。一天晚上俩孩子放学回来，都说要吃蛋炒饭，老太太说：“中午的剩饭只够一个人吃！”小胖说：“我小些应该让着我。”老太太说：“你上前天把电视遥控的电池扒了，今天不能吃蛋炒饭，下面条给你吃！”

乔娲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不就是个蛋炒饭嘛，再做一锅就是了，干嘛在吃上面也磕掺着孩子。

可是她还在加班写明天的材料，没时间去弄饭。再说就算有时间，她敢忤逆婆婆吗？孩子还指望她带呢。

夜里加完班回到床上，杜舍迷迷糊糊地过来揉她。她推开了杜舍。几秒钟后，杜舍重新打起鼾。乔娲心里涌起悲哀，这才是个开头，后面可如何是好？

婆婆每天骑电瓶车送俩小孩上学，俩孩子都抢着站前面，可能前面更有驾驶感吧。刚嫁过来时是俩孩子轮流站前面，后来就成了小胖永远只能坐后面。碰到下雨天儿，婆婆的雨衣还顾不过来，小胖只能半拉身子淋着。还好学校近，又是夏天，淋湿了回来洗。但乔娲就不明白了，让俩孩子轮流站前面会死啊？

一天晚上俩孩子又在打架，婆婆第一时间参与进来，只吼小胖。

杜舍在写博士毕业论文，无动于衷。乔娲恨恨地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杜舍说：“啥？”乔娲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杜舍说：“咋了又？”

在两人静默的瞬间，杜舍听到他妈在吼小胖。他这才会过意来。他说：“我去说我妈。”

乔娲把他拦下来了。

“靠说有用吗，一个是亲的，一个是不亲的。”

杜舍问：“那咋弄？”

乔娲觉着杜舍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待她也足够好。她忽然软弱起来，嘤嘤地哭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杜舍过来亲她，两人在床上翻滚了一回，等都平息下来，那边儿架也没吵了。好像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似的。可是只有乔娲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问题还大着呢，解决需要的时间还长着呢。

4，

乔娲是因为什么离的婚，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实话，只说是前夫出轨。

前夫出轨是真，但其实她并不是很介意他出轨，他只是跟一个陪唱的小姑娘黏糊了一段时间，上没上床都不一定，她自己也是搞销售的，知道这种事不足为怪。真正离婚的原因是婆婆突然病发，前夫希望她卖掉婚前买的一套小居室给他妈治病。乔娲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首先那套房子是她唯一的底气，其次婆婆这一瘫痪就是无底洞，再次两人的感情已经不好，没什么必要为他付出。离婚有冲动，有赌气。乔娲觉得你看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都发过什么誓，前夫觉得你看你都结婚了还不把我家当你家，既然两个人永远合不成一家人，那还有什么必要过日子。

她倒是摆脱了病床上的前婆婆，但后婆婆并不让人省心啊。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发现自己离婚时忽略了很大一件事，就是如果她不提高自己她就得永远在平级阶段里面找男人。她真的解放了吗，并没有。她只不过从狼窝跳到虎穴，从这一种烦恼变成那一种烦恼。

烦恼永不减少，只是做了更改。

一个周末乔娲带俩孩子去公园玩，她儿子要去西边，杜舍儿子要去南边。乔娲自然向着自己儿子。

那一瞬间她理解了婆婆。不是亲的，那就永远亲不了。

5，

乔娲的儿子没那么喜欢蹦达了，不知道是因为长大了还是被后奶训的。训，是一个很残酷的词，会吃人的狮子为什么会乖乖钻火圈，那是训练的结果，它快乐吗，绝不。

乔娲正在头疼这件事，前夫找上门来。他说请吃饭，其实是兴师问罪。

“你现在找的男人，他妈是怎么对孩子的？！小胖说他只是不小心把一碗汤洒到沙发上了，都要挨打！”

乔娲的脑袋快要炸裂，半晌才说：“小胖确实不讨人喜欢。”

前夫说：“怎么不讨人喜欢了！他那么有天赋，画画好，又会打架子鼓，见谁叫谁，怎么不讨人喜欢了？！”

乔娲想说你带孩子才带过几天。但是懒得吵架。太累了。前夫说她要是带不好孩子就给他带。乔娲简直要笑出声来，他每天夜里都出去打麻将，不打到凌晨从不回家，他能带孩子？他既请不起保姆，也带不了孩子，他就是嘴里跑一下火车而已，孩子交给他，就是个糟蹋，白费了她千辛万苦生下来。

乔娲明知道前夫的德行，还要表现灿烂地安慰他说一切她都会解决好的。到底怎么解决，她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哭了一场。

6，

孩子的后奶越来越过分。以前好歹还背着点乔娲，现在直接当着乔娲的面骂他。什么学渣啦，糟蹋粮食啦，狗肉上不了正席啦，老师又告状啦。学校搞了个英语大赛，后奶只让自己亲孙子参加，压根没给小胖报名。乔娲问起来，婆婆说，每天小孩有那么多群、app，我怎么看得过来？！其实去的每个孩子都得了奖，最差也是三等奖。杜舍的儿子拿了个二等奖，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小胖啥也没有。

很多很多问题压着乔娲：是不是不应该指望婆婆，那么自己又应该指望谁？她妈给她弟带孩子已经带得满腹怨言，她爹身体又不好，前夫是断然指望不上的，现夫是个学魔，除了学习一无所知。她觉得女人真可怜，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如果保姆的工资不跟她的工资齐头并进或许她还有生活的动力，可是保姆真的太贵了，家教也贵，一小时一百五十块，平常的家庭怎么请得起。只能熬吧，生活就是个忍和熬。

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念小学四年级，小胖终于懂事点了，屁股下面的弹簧也锈了，不再一天到晚蹦个不停。乔娲想，小孩子的成长总要受点罪的吧，好在他现在终于消停了。

一天晚上婆婆忽然说她不舒服，送医院去，医生说肺有问题，让做这检查那检查，检查完了得出结论，肺硬化。婆婆说我又不抽烟怎么会得肺硬化，公公说我天天抽烟也没得肺硬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薄命。婆婆说就是因为你天天抽烟，我吸进了你的二手烟。公公说你命该绝怎么怨到我头上来了。

乔娲听着两个恩爱半世纪的人，吵出这样的架来，满心凄凉。她小时候曾听她姥姥说，姥爷快咽气的时候，姥姥就坐门口等着，等他咽气了拿草席子一裹扔山上。那时候哪有钱打棺材，她姥姥淡定地坐在门口等草席子编织完，连一口水都没有给她姥爷喂。

乔娲悲从中来。这就是真正的百年夫妻。

7，

婆婆要治病，杜舍委婉地问乔娲能不能卖一套房子。

世事轮回。能卖哪一套呢，还不是卖她婚前的那套小居室。现在住的房子大，卖了不合适。

杜舍是个死心眼儿，如果她不肯卖，结局可以想见。

乔娲也想开了，房子乃身外之物，要卖那就卖吧。

房子卖了近两百万，拿来给孩子的后奶看病。在进口药物的治疗下，婆婆的肺部纤维化没有再延展，还能勉强带孩子。

一天乔娲下班，听到婆婆问：“你们今天想吃什么？”杜舍的儿子说想吃肉饼，小胖说想吃煎鸡蛋。婆婆说，那就煎蛋吧，奶奶身体不好，懒得做两样了，煎蛋快一点。

这是乔娲第一次听到婆婆顺从小胖。真是不容易。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合家欢乐的饭，婆婆说儿子有福气找了这么好个媳妇，乔娲说自己有福气找了这么好个婆婆。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话里有几分真实，但是能这样说已然不错。

8，

前夫跟乔娲见面时，她的前婆婆已经去世了。前夫问：“你到底还是把你那房子卖了？”

“卖了。”

“当初你为什么不卖？”

乔娲有千万个理由，却说不出来。就像大部分人的初恋都不会成功一样，大家都太高估爱情了。进了居家过日子这道槛，就必须同舟共济。她以前不懂，现在是不得不懂。

前夫说：“如果你当初表现出一点点对我的……感情，我都不会同意离婚。”

乔娲说，哦。

前夫说，房子卖了，你以后怎么办？

乔娲说，婆婆养我孩子小，我养婆婆老，天经地义。

前夫气愤地问，我妈没养咱孩子小？

乔娲再度无言。

顿了顿，她只好说：“孩子现在挺好的，他后奶对他也好。”

前夫说，呵呵。

谁不知道，人生只是场交易。

乔娲抬头看着他，那么陌生而熟悉的男人。她心里说对不起，就是这么生生错过了，我也没办法，何况现在每个人都遍体鳞伤。

但她只是幽怨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她问前夫过得还好吗。前夫说还行，不缺她那套房子。

外面落雪了，薄薄的一层。前夫上车前说，别再让小胖告儿我他那个后奶偏心眼儿。乔娲说不会了，再也不会的。前夫挺明白，他说你要早有这觉悟咱俩也不至于走到今天。乔娲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在一颗硕壮的梧桐树下，他说一辈子都不会负她，无论贫穷，富贵，疾病，还是死亡。

乔娲不禁泪下。此生有缘无分，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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