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爸爸没有当好你的妈

1

唐乐分娩那日，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不幸顺转剖；二是预定的月嫂突然发烧，不能按时上岗。

从分娩室到手术室，唐乐疼得呜嗷直叫，啥啥都顾不上，完全不知道被关在手术室门外的两个大老爷们已经愁得头撞墙。

老唐英年丧偶，唐乐8岁那年就没了娘，唯恐宝贝女儿摊上黑心后妈，老唐一直没续弦。这些年就这么一口菜一口饭，又当爹又当妈，勉强把唐乐拉扯成人。

唐乐读大学时认识了田明，此人也是和她一样的小可怜儿，两人从同病相怜的朋友慢慢发展成相知相爱的恋人，毕业即结婚，田明留在本地和唐乐定居，他老爹留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和大儿子一起生活。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老唐和田明这对翁婿，在当下这个关键时刻，无其他女眷可依，只能无语凝望。

约莫两个小时后，手术结束，唐乐生了个七斤三两的白胖大姑娘。望着病床上苍白的唐乐，还有小床里的宝宝，老唐粗声问田明：“你找的新月嫂呢？”

田明叹了口气：“临时要换人也没有预约，空闲的人手不多，挑来挑去，就一个合适的，差不多后天才能来。”

“那这两天咋办？”

田明苦笑：“咱俩顶着呗。”

老唐唬着脸：“我一老头儿，能伺候月子？你觉得方便吗？”

唐乐在一旁听着，忍不住乐了，虽然努力压抑，但还是颤得刀口疼。

老唐和田明商量一番，他主要负责送饭、采买和外联，孩子和唐乐近身的事儿交给田明。

这番安排听起来挺明晰，但想要落到实处，两人都不知从何做起。百度来的经验看着像那么回事儿，真正操作起来根本没章法。

关于怎么照顾刚出手术室的产妇这个问题，老唐自己当然想不明白，只能向同屋的其他家属求教，很快就陷入被支配的境地。

左边的家属说：“去买藕粉，让产妇快点排气。”老唐听了，屁颠屁颠跑一楼超市买藕粉。

右边的家属说：“排气了可以吃流食，你回家煮点四红汤，产妇喝那个补血补气。”老唐用小本本记下食材和做法，回家煮了一大壶拎回来。下午两点正是天儿最热的时候，老唐奔波一个来回，出了一脑门子汗。

唐乐靠在床上，灌了几口汤，看着老唐靠墙根儿站着那股局促劲儿，忽然觉得这甜汤有点酸。

2

麻药过劲后，唐乐感觉刀口疼得厉害。

田明当时被哭闹的宝宝折磨得够呛，无暇分身，老唐担心女儿有什么问题，就跑去病房的值班办公室打听。

接待他的医生调出唐乐的档案，前后翻着看。老唐看医生不吭声，就下意识地探着脖子跟着一起看，然后在第一页的中间看到“孕2产1”字样。（小编注：现在医生会跟家属说这个问题吗？）

他不懂就问：“医生，这是啥意思？我女儿不就生了这一个吗？”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你女儿流产过。”

老唐当即懵在原地。

老唐带着一粒止痛药回到病房时宝宝已经睡了，田明正在卫生间里刷奶瓶。老唐让唐乐吃了药，安顿她躺下，凑到田明跟前问：“乐乐以前什么时候流产的？”

田明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两年前的事儿了。”

两年前？老唐眯着眼睛想，两年前他意外骨折，住了两个月的院。出院后，小两口把他接到家里照顾。唐乐也不知道听谁说的，喝骨头汤能补营养，就三天两头煲汤，他有时候能听到唐乐在厨房里发出干呕的声音。

他问过唐乐，唐乐只说肠胃不好，问到骨头汤的油味儿恶心。当时他还让唐乐尽快去医院看看。

唐乐后来倒是去了，但回来说没什么大问题，紧接着就出差半个月。

老唐心头一颤，自责道：“是不是因为那时候照顾我，把她抻着了，才流产的？”

田明摇头否认：“爸你别多想，不是那样的。唐乐那次是意外怀孕，我们也不知道，后来去医院检查两次，医生都说没胎心……”

“那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坐小月子还跑外头去了！”

田明安慰道：“当时怕你着急上火，你自己又是那个情况，她还是去月子中心养一养更好。”

后来的话，老唐都没听进去，他只知道那段时间唐乐很累，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他，孩子没了肯定和他有关，女婿这么讲，是怕他心里过不去。

老唐心里憋闷，躲到楼下小花园透气。自从唐乐怀孕后，他已经不怎么抽烟了，此刻只掏出一根在嘴里叼着。不远处，有好几个等着发动的足月孕妇，被仨仨俩俩的家属扶着来回走动，他特别注意了下，每个孕妇身边都有个中老年女人，一看那神情就知道，是亲妈。

3

老唐心里更难受了，把烟扔到垃圾桶里。

当过妈的人有经验，最知道自己女儿到了这个时候需要什么样的关怀；妈也是女人，可以陪着女儿上厕所，可以听听女儿抱怨孕妇的难言之隐。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爸再好，也不行，也替代不了妈。

可是，自己的宝贝唐乐，没有妈。他愿意为唐乐付出一切，却连女儿生孩子开了三指又挨了一刀有多疼，他都想象不到。

田明说，女人生孩子的疼是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那就是，很疼很疼吧。

老唐回病房的时候，宝宝又醒了，哭得像只猫儿，他这个姥爷听得是抓心挠肝。

田明手忙脚乱地泡奶粉，同屋的大妈实在看不下去两个大男人伺候月子，在一旁指导：“哎哟宝爸爸，你轻点晃奶瓶，晃出泡泡来宝宝喝了会肚子疼的。”

“来来，你跟我学，让宝宝趴在你肩头上，给宝宝拍嗝。”“啥？不是竖着抱，现在都要拍嗝的呀，你托住宝宝的脖颈嘛，长那么大的手……”

产科病房喜事多，因此气氛还是很和谐的，大家只要有余力，都愿意伸把手帮帮别人。

老唐不敢上手抱孩子，就跟着在后面傻乐，然后就发现唐乐似乎有话想说。

他凑过去问：“闺女，你想要什么？”

唐乐有点不好意思：“我把待产包里的加长卫生巾用完了，想让田明去买。”

老唐看宝宝瞪着大眼睛，在田明肩膀上趴得正舒服呢，就说：“得了，还是爸去买吧，爸不是负责跑腿儿买办嘛。”

唐乐嘿嘿笑：“行，我等着，那你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别买错了哈，要加长的。”

老唐从来没买过卫生巾这种东西。路上想得挺好，到了地方，掏钱付账，买完就走，可等站在货架前，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

卫生巾的种类怎么这么多？老唐不知道唐乐说的“加长”是哪种。他也不好意思上手挑啊，就瞪着俩牛眼，像扫描机似的，一包一包扫描，默默比较包装外面的说明，打算选个最长的。他觉得25挺长，旁边还有29的，再挑挑，竟还有35的、42的，这怎么还没完了？要不直接买个成人尿不湿算了。

4

这时，一个理货员走过来问：“大叔你买卫生巾？”

老唐的脸忽地烧起来：“给我女儿买。”

“你要什么样的？”

“她说要加长的，她刚生完孩子。你帮我找找，给我选最好的。”

理货员伸手从货架上取下一包递给他：“这个就够用，你这爸爸当得可真称职。打死我老公，他都不会去超市给他闺女买卫生巾。”

老唐苦笑着付钱，他想说，他也是第一次买，他甚至都不知道唐乐什么时候开始用卫生巾，也不知道唐乐月经初潮时是怎么过的。她看到流血害不害怕？肚子疼不疼？有没有把裤子弄脏？当时在学校上课吗？她知道怎么用卫生巾吗？请教了谁？班主任还是要好的女同学？她知道那几天不能碰凉水吗？

想来想去，老唐得出个结论：唐乐当时肯定没注意，着了凉，所以现在身体才不好。一个女孩儿，从小没有妈妈在身边，真的太难了。爸爸付出了全部、尽了全力，能给的也是有限的。

老唐把卫生巾拿给唐乐，唐乐故意拿话儿揶揄他：“不错呀老唐，生活技能又长进了。”

老唐呼噜一把唐乐那油腻腻的头发：“小丫头给我闭嘴，都当妈了也没个正形，敢笑话你老子，你老子今天算是豁出去了。”

两人正说笑，两个小护士进来，哗哗哗把三个床位之间的帘子拉上，然后喊道：“产妇都把裤子脱下来，要消毒了，不方便的人员回避一下。”

老唐左右看看，得，全屋子里，就他一个不方便的，既不是妈，也不是老公。他赶紧灰溜溜地去门外等着。

这才想起，唐乐肚子上的刀口，也不知道长什么样。

兵荒马乱的两天过去，临时调配的月嫂终于到岗，田明和老唐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月嫂技术挺好，就是嘴有点碎叨。当然，人家也是好心，担心等自己下户以后，唐乐和宝宝又得不到专业的照顾，就想把自己毕生所学都传授给田明和老唐。

那天晚上奇热，月嫂打了热水给唐乐擦身子，发现唐乐脸色不太好，就问她：“你哪里不舒服？不要忍着，赶紧说。”

唐乐吸了口气：“我刀口疼，一直疼，我以为手术完都这样。”

月嫂撩起病号服看了眼：“糟了！发炎了，我赶紧去找医生吧。”

5

医生当晚做了消毒处理，又给开了抗生素，结果到第二天早上再看，并没有见好，反而严重了，有脂肪液化迹象，需要做清创处理。

月嫂听了直叹息：“唉，又要遭一茬儿罪。”

田明和老唐什么都不懂，只能听医生的。

唐乐被推走的时候，两个大男人守着熟睡的宝宝发呆。过了好久，老唐才说：“肯定是因为那两天，咱俩没照顾好。”

田明说：“我百度过，各方面原因都有，和天气热有关系，和唐乐自身的体质也有关系。”

老唐沉默，后背慢慢佝起来：“哦，体质不好啊，那就是我小时候没照顾她。”

唐乐比较耐疼，做了清创后重新缝合，这种疼痛她能忍受。

月嫂哄睡了孩子，去给唐乐买汤水。老唐脸色太差，被大家赶回家补觉。田明守在唐乐的床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田明说：“我跟你说个事儿，我怎么觉得，爸抑郁了。”

唐乐白了田明一眼：“瞎扯！我还没抑郁呢，他老人家抑郁什么？”

“这几天爸总是发呆，坐那儿也不知想什么，他从前什么时候这样过？”

唐乐想想，好像确实有点不正常。

老唐这人吧，性格外放，留意不到细枝末节，心里也藏不住事儿。他守着唐乐过了大半辈子，旁人觉得爷俩日子过得苦，他却不这么觉得。

苦什么？哪里苦？他一天天高兴着呢。他没赚过大钱，但也没缺过钱。唐乐从小就懂事，德智体美全面发展，隔三差五就给他捧回来一个奖状或者奖杯，万事都不用他操心。

后来孩子大了，他老了，日子还是那么如意。唐乐考上了好大学，找到了好工作，嫁给了好对象，他且骄傲着、满足着呢。

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寻思过味儿来。旁人并非说他苦，旁人心疼的，是唐乐，是小小年纪，只有爸爸没有妈妈的唐乐。

他无言反驳。身为一个爸爸，他能给予一切，但爸爸本身就有给不了的东西。

这世上，没有能当好妈的爸，也没有能当好爸的妈，不幸的孩子只能在残缺中坚强地、摸索着长大，双倍的爱，说到底也不是双份的爱。

6

老唐再来医院送饭，唐乐仔仔细细看着他，发现这老头儿确实不对劲。她忍不住问他：“嘿，唐老头，你是不是累着了？怎么不高兴呢？要不你回家歇着吧。”

老唐坐在陪床的小铁凳子上，眼圈忽然就红了。

他低下头，嘴唇哆嗦着、哆嗦着，似有千言万语，待眼中漫起的雾气慢慢散去，却开口道：“我得了个宝贝大孙女，我高兴着呢，乐懵了。”

唐乐不忍拆穿他，滋溜喝汤：“哎，今儿这汤忒难喝了。”

老唐摸了摸脑袋：“祖宗呀，你就凑合喝吧，不放调料它能好喝到哪里去。过两天出院了，让月嫂给你炖。”

唐乐点点头，一仰脖，把那罐汤都闷了。

其实她想说点煽情的贴心话，只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口，最后都被那罐汤冲下去了。

从小到大，她和老唐之间都不讲这个，他们都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她知道老唐心疼了，老唐窝心了，她因此更心疼、更窝心。

因为她知道老唐已经尽力了，尽力做个好爸爸，兼职做个“好妈妈”。在那些孤单、惶恐、无助的岁月里，她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怨念，真的。

所有的不幸，都是命运的安排。

老唐看了会儿外孙女，收拾收拾东西要走。天气热，病房里不好留太多人。

临出门的时候，唐乐喊了声：“老爸。”

老唐回头问：“啥事？”

唐乐摇摇头：“没事，你回家好好休息。”

老唐却问：“你下次要喝青菜汤还是鱼汤？吃粥还是吃面条？”

唐乐看着门口那人，想起妈妈下葬后的次日早上，老唐就这么问她：“女儿，你吃粥还是吃面条？”

接下来，小小的她抱着门框，看着老唐笨拙地在灶台上忙活。那时她就想：以后我就只有爸爸了，还好我还有爸爸。

后来有天晚上，她偷偷看到老唐捧着全家福发呆，猛然明白：其实爸爸也只有我了。

从此后，她努力学习长大。一直以来，她都想让老唐知道，她从不曾、从不曾觉得自己缺少什么，难过的日子是两人一起熬过去的，她想要的，早已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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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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